在天际再相逢
“亲爱的观众朋友,今天呢我们请到一班重磅嘉宾,大家听到我说一班,而不是一位,大概已经猜到是哪几位啦!让我们欢迎Beyond!”
“大家好,我们不是今天的主角,把镜头给我们的音乐家、画家阿Paul!”家驹年近花甲,依然中气十足。
看到摄像把镜头转向主角,家驹笑着拍拍阿Paul。对方在他身边的时候,总比单打独斗时安静。
阿Paul刚刚想笑着开口,Steve接过话茬:
“哥哥,其实你少说两句,观众就会看阿Paul了。”
“诶~黄伯嘛,一直都是这么话多的了。”阿wing吐槽起老友,惹得家驹哈哈大笑。
“我们三个都是黄伯哦,你说哪一个?”
正在收看《披荆斩棘》特别专辑的观众也笑了起来,唯一不姓黄的叶家人露出“行行行都怪我”的微妙表情,朝阿Paul猛使眼色。
“好了,通通收声,这里有位专业人士,请他继续主持。”
“多谢Paul叔,以后音乐届有奖我都投你。”
主持人对着四个老顽童,不自觉地也笑意盈盈,他整理一下思绪,问道:
“大家都知道,Paul叔在93年以前一直是作为Beyond乐队吉他手的形象出现,那是什么契机让大家决定改变,分开做独立音乐人呢?”
“其实一直以来,我们四个都各自和其他乐队有过合作。人人都有自己的灵感和天赋,音乐就是要不同的情绪和节奏去碰撞。Beyond的特质和风格已经很显著,我们想要新的。
而且大家也都知道,93年因为家驹,我们歇了半年没有活动。以往时时有个大喇叭在耳边高谈阔论,突然半年间那么安静哈哈哈哈,我们各个都灵感爆发了。”
“哇,那不然我再病一场,大家再创辉煌?”家驹笑得没心没肺。
“不要了吧哥哥,我不想再煲半年汤了。”Steve用装委屈来掩饰一瞬间的害怕。
阿wing默念了句阿弥陀佛,阿Paul在心里画了个十字,一致认为家驹不可以再吓一次大家。
屏幕外的歌迷也表示被吓到,毕竟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1993年的6月…………
“上天啊,请不要带他走,请不要带他走……”
一个日本女孩努力地眨去泪水,使视野清晰。
她想把所有的诚心诚意,用来折完手中的纸鹤。她已经折了一整晚,几近天光,就像1993年唯一的6月,就快要走完……
阿Paul熬了好几天,依然不敢合眼。他觉得自己正在一块硕大的画布上调色,眼前全是绚烂无比的光与线条。无法停止的耳鸣,随着好友们沉默吐出的烟圈,拉扯着整个天地,飘上去又下坠。
他不禁有些诧异,这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,通常是吵嚷的、热闹的,有汗味和金属丝弦的锈味。这种消毒水和酒精混杂的气息,不应该出现在大家中间吧。
Steve艰难地打起精神,等着医生宣判。阿wing走过来,低声和自己商量怎么和经纪公司、歌迷、记者沟通。阿Paul的眼神漂移着,任由本能去代自己交谈。
ICU狭窄的过道里,一群玩音乐的或坐、或立,他们从香港匆匆赶来,在异土不知所措。
直到东京下了雨,病房的灯暗了下去。阿Paul摇摇晃晃地走出医院,跟歌迷们说:
“家驹醒过来了,大家守了好多天,赶紧回家休息吧”
他的视线扫过,一个女孩蹲在地上,裙摆被积水浸湿,她捧着好多串千纸鹤,满是泪痕的脸冲着自己绽放出笑容。
原来,人世间不至于是扯谎一场,不至于是上天为凡夫俗子编制的圈套,要他们尽情地挥洒青春欢笑,然后戛然而止。
他恍恍惚惚的时间里,记者和歌迷已一窝蜂地围过来,尤其以富士电视台的记者冲得最快。
“请问beyond上周未完成的节目是否还会录制呢?”
阿Paul火气上涌,一把摘下遮泪痕的墨镜,通身的乖张和愤怒。
“家驹现在没事。”
阿wing按住Paul的肩膀,淡笑面对着镜头。对方因疲累而几近失控的情绪,骤然收拢。
“这个要看富士电视台的安排,不过据说原版录像出了点小问题,无法观看。大家想看到节目,大概要等到家驹病好。”
富士电视台的记者脸色僵硬,自己台里的娱乐节目不是第一次出事故。
这次黄家驹突发胸中卒,加之踩到舞台水迹脱力滑倒,肩膀直接撞开没有任何支撑的背景板。好在不是游戏打闹时撞开,也幸亏Steve及时地伸手一捞,掉下高台的便只有布景板。
即使这样,电视台也不愿意公开当时的录像带,唯恐被问责,只打算记者会上来个九十度鞠躬糊弄过去。
“晚点我们经纪人会安排记者发布会,也请各位歌迷安心等待我们复出,不会太久。”
阿wing带着身边随时要爆发的Paul火速退回医院,走廊里几位好友等着两人。
“回香港吧,三十岁还要重头扮靓装乖,累到只剩半条命,太不值得。”
“ 是啊,我们一起回去,全球巡演办不了,亚洲巡演总可以啦。”
“beyond十周年,你们签约也快到期了,我们玩场大的。”
愤怒、后怕、压抑,逐渐在好友们的七嘴八舌中散去。喜悦、希望、温暖逐渐回到众人身上。
回忆褪去, 阿Paul想起今天不是93年,自己是在录一档谈话节目。
“旁观也觉得很吓人,当时我才十几岁,学校里都在讨论家驹会不会醒来,有人说不会,我真的气到和别人打架。”
主持人发觉气氛突然沉闷,主动逗乐。
“不是吧,有没有赔医药费?我补给你!”家驹觉得自己有必要为陈年旧账负责。
“不用补,老师来的太快,打不下去哈哈哈。”主持人突然想起自己是边哭边揍人的,赶紧接下一个话题:
“我记得那次之后,原定94年头的beyond巡回演唱会,拖到跨年才开。接着你们便宣布要出个人独立专辑。我想从93到94,对于beyond的歌迷来说,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年,几乎以为你们要解散。”
“什么黄家驹一病不起,江郎才尽。三黄反目,阿wing一叶难支。”Steve当时守着报纸,天天气的要哭,如今却都看开了。
“每次都是这种剧本,我好像苦情剧里的媳妇。”阿wing为自己一万年不变的人设鸣不平,:“几时他们可以多一点创意,比如发现我才是幕后黑手。”
“是了,我们阿wing好合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角色,长得这么正气。”家驹调侃完,又开始滔滔不绝。
“这个决定起因在我。在生病前就有雏形,养病的时候就更加强烈。如果当时我真的摔下去,离开了,那beyond的未来会是怎样的。对我自己来说,那个时候拿出来的作品都没有创作的十分之一。几十年之后,大家会记得《大地》、《真的爱你》、《海阔天空》,这些本身就是流行歌的所谓摇滚。如果止步,我们四个会不甘心。”
黄家驹说起这段,神色间依然有着些许当初的迷茫和不甘。
去了日本才知道,这就是大一点的香港罢了。纸醉金迷更甚,压抑荒诞更甚。音乐沦为娱乐公司的棋子,无数的天才在这里被发现,又暗淡。
在盛景之后。日本进入了停滞的二十年,当初的向上、灿烂被一朝剥去,压抑倦怠成为主调。
“还有怎么揾食,怎么吃饭。如果beyond没了,我想我是最艰难的。”阿wing很认真地解释,他并不避讳当初四人技术灵感的差距。
“其实家驹昏迷的那几天,有十几个小时,医生几乎放弃了。当时公司立马和我们谈beyond接下来要怎么办,当然他懂得修饰,没有直接问,要不要找个人替代家驹。”
阿Paul抿了抿嘴,看着家驹,笃定地说:“我知道,世上不会再有一个黄家驹。”
“我也想过没有哥哥,可能歌迷会要求我去唱他的歌,用他的嗓子。我一定会这么做,我都想哥哥一直在身边。但是大家风格是不一样的,Beyond的改变未必会被接受。”
Steve作为当时唯一有资格在手术单上签字的人,真正明白了血脉相连意味着什么。人们的喜爱和执着,会变成看不见的漩涡,让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。
“所以我们就干脆做给大家看,我们四个各有各的精彩。做一张自己完整的专辑出来。”家驹笑的一向是不设防的样子,此刻却有点狡猾。
“反正我们又不是解散,有多不‘beyond’的新歌,演唱会上都会唱,都会弹,主动权在我们哈哈哈。”
大伙儿都笑了起来,齐齐想到94年的跨年演出。
家驹硬是说服了公司,让他们顶着朋克系的妆容,由《火鸟曲》开头,进《海阔天空》,抒情结束即刻开始《狂人山庄》。养了一整年都没变白的黑仔驹染了个银发,唱腔比离港前更加霸道。
阿Paul那一年乍惊乍喜,某日抱着吉他抬头看月亮,觉得格外宁静,写下作为演唱会纯音乐环节的开场曲目《旧历》。
Steve在台上彻底撒欢,受当年北京一行的启发,拉来几个民乐乐手,唢呐的凄婉高亢与吉他贝斯缠绵着。阿wing尝试着电子元素,亦开始寻找自己的唱腔,一改往日过于温柔的调子,声线居然是四个人里最硬朗的。
这场演出和蜕变一路从香港,烧到东南亚。恰逢内地思潮迭起,开放度包容度空前。四个人换了个清爽的形象,把演唱会向更广阔的天地开过去。
“不过当时来看,还是过于前卫,我记得不少家长投诉你们的妆容和曲风,说会吓坏小朋友。”
主持人想起与演唱会质量不相符合的反差评论,也不无感慨,超过时代太多是一种罪过。
“所以我们写了《教坏细路》来反驳,又写了《打救你》、《Good Time》。形象其实只是表达的一种方式,我们传递的东西始终是正面的。”
阿Paul听着家驹讲这些,眼睛弯弯的笑着。
将近60岁的人还有一份少年气。让人几乎忘了,他是舞台上坚硬冷冽的摇滚英雄,即使性感亦掺着火药爆燃的焦味。
今天的访谈,主角虽说是他,但一窝在家驹身边,阿Paul总是卸了心防似的。
他双手反撑在沙发上,身体慵懒地向后靠着。懒得说话,也不去打断。家驹的短暂缺位让三个人有了独立的契机,也让三个人格外珍惜这位老友的唠叨。
经过的日子已经太长,一个单薄的下午怎么说的完呢?
香港毕竟太小,承载不了Beyond。
早在92年拍完《笼民》之后,家驹视野开阔,他想起自己连非洲都去过,怎么能不去内地看一看。
于是在使唤Steve煲了半年汤之后,某日生龙活虎地带着三个人跑进广袤的内地农村。
美其名曰写过《农民》,拍过《笼民》,怎么能不去亲眼看看中国《大地》。
他们见识了沿海农村迅速变为城中村,转型期的阵痛考验着无数生民。
闯进过皖地川渝贫瘠的山村,在不同的乡音里见证那强烈到令人绝望的生命轮回,被国家力量逐步扭转。
持道去西游,神秘莫测的“西域”腹地里,曾做过奴隶的西藏老人絮絮讲述这片土地上的跌宕。
生于繁华港城的四个市民,逐渐见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家驹亢奋至极,他曾对歌迷说过,不希望中国人停留在过去的辉煌史里。殊不知祖国早已有无数的人这么去践行着,磕磕绊绊,却坚定不移。
再回到香港的时候,看着车水马龙和衣香鬓影的世界,他们忽然发觉故乡的老朽。
一张张专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出来,既不讳言《雾》中的情丝暧昧,《蚊》中的颓废无奈,也不丢失全人类都应关注的议题。
就像94年引进日本摄影技术之后,影片清晰度的突飞猛进。
曾经《送给不知怎去保护环境的人(包括我)》中的迷茫,《光辉岁月》里懵懂的感动,《爸爸妈妈》里独属于港城人的撕裂感,通通变为更加清晰成熟的见解。
摇滚带给中国的印象也由此改观。她不再单纯象征着叛逆与迷思,不再是邻居大国解体时的不详丧钟,也不是北美文化里的精神毒药。Beyond独有的坦荡向上,正式打开了内地市场。
久缺原创的香港乐坛见到利益,唱片公司甘砸重金,竟然也扶持了许多人做独立音乐,一时之间与弯弯乐坛的后起天王交相辉映,原创力量终于在一片抄袭中抬头。
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的时候,历史地位逐渐退回到对外港口之一的城市,终究摇晃起来。
Beyond的存在改变了一些事情,却无法改变历史的脚步。
此时年过半百的四个人,历尽千帆,明白这不过是港城由特殊到寻常,最后的动乱。
他们终于陪着这座城市,走过了二十世纪的迷雾,走到了中国等待了一百年才盼到的今天。
一场访谈从天南聊到地北,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。
四个人顶着漫天星子走出来,竟有些小雨飘落。
家驹突然不稳重地从台阶往下一跳,转头问三个人:
“记不记得当年我去算过命。”
“怎么了哥,低价卖出去的吉他还想要回去啊。”Steve笑了笑,又摇摇头。
阿wing严肃地看着大家。这位从前喜欢看星座打发时间,后来真的念起了佛的鼓手,对这个话题很认真。
“不会,我只是想知道,没有我的话,Beyond会怎么样。”
家驹不知道为什么,眼眶里有些潮湿。模糊间看见阿Paul嗤笑一声:
“你不在,我还碰吉他做什么。”吉他手毕竟是队里最浪漫的人,他接过空中的雨:
“大雨点滴得快,小雨点落得慢,可到了明天,又有什么分别。”
“不会的,我觉得故事不会那样落幕,阿Paul你不会的。”阿wing总是沉稳又通透。
“嗯, 我们Beyond会走下去。”
阿Paul说完,忽然用手勾住家驹的脖子,由衷地笑起来,笑的那么开心。
就像此刻被乌云掩盖了星辉的天际。云朵翻涌着,收藏了太多太多的情绪。
雨大了,四人默契地甩开其他人,少年般在街上边走边跑,背影擦过人潮。
行走于世间的人众啊。
我们究竟是做对了什么,才在今日相逢。
又会在哪处时空的交点,再一次相见?
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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